秦思源在介绍声音实验装置——昆特管。
秦思源身上有种若隐若现的距离感。
当被问到声音收集的历程,他侃侃而谈,但当我抛出一个关于“北京是什么样子”的问题时,他又变得拘谨:“我不能评价北京。”
(资料图)
整个下午,随着他的讲述,我看到一个执着的中年男性扛着收音设备,走进闹市公园、偏远乡村,收集着散落在空气里的细碎声音。
他不带任何情绪,如同他采集到的声音素材,冷静而客观地见证着北京这座城市里的人和生活景象。
嗅觉无法被记录,但声音可以
秦思源在北京练武术、拍电影、做乐队、搞艺术,与在英国的上学、考学、上班等常规生活轨迹相比,北京是完全不同的样貌,带给他更加悠闲、惬意的生活状态。
北京之于秦思源,以30岁为分水岭,有两层关于家的含义。
30岁之前,“北京是我非常重要的家”。
30岁时,他辞去伦敦大英图书馆研究员工作,与妻子一起回到北京生活,自那时候开始,“北京成为我唯一的家”。
秦思源声音艺术家的工作生涯也是从回到北京开始的。
2013年,秦思源在史家胡同的老院子被改造为史家胡同博物馆。
作为院子主人的后代,也作为艺术家,他被邀请参与到老北京主题博物馆的展览布展当中。
2005年,秦思源为英国驻华大使馆文化教育处做了一个名为“都市发声”的项目,他想以声音为介质探讨人的记忆。
秦思源在展示声波对水的影响。
当时他想到,目前中国人现存最早的声音记忆来自民国时期,而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游商文化的叫卖、响器声音,与琐碎的日常生活的声音相比,它更有特征,容易被记住。
秦思源找到从事这类表演的艺术家,把声音顺利录制了下来,然后将声音带到这个仅6平方米的空间内,观众可通过触摸屏选择播放声音的类目,聆听来自旧时北京城的声音。
这个项目也可以看作声音艺术博物馆的前身。
2013年,秦思源在为史家胡同博物馆项目搜集声音资料的过程中,无意间听到自己在2005年记录的出租车打表声。
当播放器里传来“咔嚓”声,熟悉的旋律随之响起时,他感到身体里某个开关被启动,一种强烈的感官记忆被唤醒。
他仿佛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夏天,在出租车里闻到了空气因闷热而产生的刺鼻味道,也感受到在路上驰骋时车身的轻微颠簸。
在秦思源看来,声音承载着的记忆是偏个人情感的,嗅觉也具有这种功能。
“你突然闻到了一个什么味儿,然后在一瞬间回到童年,回到了恋爱、失恋或其他情绪当中。嗅觉无法被记录,但声音可以。”
秦思源表示,声音亦是一个宏大叙事的“史诗”。
一位大爷拎着鸟笼走过,鸟儿突然发出清脆的叫声,这让秦思源感觉非常美妙、奇幻。
他感受到这些或已消失或仍残存的声音,渴望将它们记录下来。
“这是老北京传统文化的一部分,是北京城市生活中最有活力的存在。”
秦思源把自己收集声音的过程发在网上,令他意外的是,这些从不被人重视的城市边角料,变得被人们广泛关注并从中获得某种反思。
秦思源这一原本纯粹的自发记录行为,也渐渐地被纳入记录北京文化的范畴里。
跨越10年,秦思源将老北京的声音从当初那个6平方米的小胡同空间里,带到如今这个面积为6000平方米的声音艺术博物馆中。
今年5月,声音艺术博物馆对外开放,整个“声音总站”常设展,结合现有空间分布,分为“老北京声活”“自然声态”“语音”“音乐”“声音是什么”“声音与情感”六大主题单元展。
作为策展人,秦思源在“老北京声活”展览中,通过沉浸式声场、故事叙述、文物和老物件,讲述20世纪初北京的日常生活场景。
而其他展览中,他也特别安排了声音的沉浸式互动体验环节,方便观众与声音设备产生交流。
不仅如此,秦思源本人作为艺术家也参与到“若谷新声——声音与水泥”展览中,通过《回音仓》《椅经》《流》三件作品进一步探讨声音与身体的关系。
声音在消失,人也在逝去
秦思源表示,之所以在声音艺术博物馆中将老北京的声音作为重要展览内容,主要是因为想向人们宣告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。
用以展示的所有老北京声音都是实录,没有拟音。
鸽哨。
收集这些声音的过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——刚开始做这个工作时,秦思源聘请过录音师,但逐渐发现经费难以支撑聘请费用。
后来他索性独自做声音收录的工作。
刚开始,秦思源并不懂行。
有时候人们觉得他是外国人,也会信口雌黄。
秦思源想起曾经的经历不由得发笑,“遇到过好些不靠谱的人,(他们)说自己什么都会,结果真拿了装备赶到现场,他们又说自己什么也不会”。
直到遇上张宝桐,秦思源的声音收录工作才变得顺利一些。
捕捉原汁原味的鸽哨声的关键在于,用以录音的鸽子需要佩戴正宗的鸽哨。
而师从“文”字鸽哨传人陶佐文的张宝桐,恰好是目前国内最正宗的鸽哨技术传承人。
他制作的鸽哨声音纯正,最能代表真正的老北京的鸽哨声。
秦思源也曾去张宝桐的鸽棚里采集鸽哨声。
彼时,数百只鸽子一股脑地涌向天空,随着哨声响起,秦思源内心感到无尽的豁然与自由。
那是一种格外美好的感觉,但话筒里收录的声音却恰好相反,由于张宝桐的家位于市区,录音里鸽哨声与各种嘈杂的声音全部混在了一起。
对追求完美主义的秦思源来说,这样的声音并不能让他满意。
经张宝桐介绍,秦思源跑去张宝桐的徒弟侯春林的家里。
侯春林住在河北农村,在那里,大自然的声音占据主导地位。
几经反复,秦思源终于录到了令自己满意的鸽哨声。
展览最后通过一面写有多个声音种类的条目墙,向观众询问哪个才是他们最喜爱的声音。
“尽管这里也录入了一些麻雀叫声或者狗叫声,但那是正常的。民国时期这些声音都是存在的。”
回忆这段过程,秦思源倏忽陷入伤感。
“我第三次去的时候,就听到侯(春林)老师去世的消息,这让我感到遗憾。”
目前展览中的这些老北京声音,主要来源于阿龙、李洪森和杨德山。
阿龙作为老北京文化传承者,他的吆喝字正腔圆,他与秦思源在2013年做史家胡同博物馆项目时就已相识——当时展览中的大部分声音就来自阿龙以及他的朋友们。
而李洪森是一位北京老艺人,他年纪已逾八十,会演奏很多乐器。
他身处过那个大街小巷满是叫卖声的年代,因此他会模仿很多叫卖声。
最值得一提的是一位叫杨德山的老人,他出生在解放前的贫困中国,秦思源与之相识时,他已经94岁,但特别的是,这位老人尽管忘记了许多事,却能回想起一长串的、关于叫卖的词。
回想起那个年代,老人变得精神焕发。
年轻时的他以卖小吃、水果维持生计,他的叫卖声是曾经出现在他的人生中的声音,是他身上不可磨灭的重要印记。
秦思源觉得,“这是一种无可替代的真实,是另一种声音的味道”。
历时3年,秦思源将杨德山能回想起来的叫卖声全部采集了起来。
如同一个电影导演不经意间捕捉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完美镜头。
提起杨德山的时候,秦思源默默提高了音调,他眼里的情绪比较复杂,分不清是感动还是惊喜。
“我是一个曾搞过音乐的声音记录者”
在短视频占据人类眼球的时代,秦思源满腔热情地要做一个完全以声音为主体的项目,这看起来并不明智。
但他认为,越是在视觉泛滥的时代,我们才越应该唤醒自己身体里除了视觉之外的另一种单一性的感知。
“将自己置身于纯粹的声音环境之中,静静地感受自己的呼吸,即便达不到‘思考’的程度,随之放慢自己的节奏,也是好事。”
跟着声音的节奏慢下来的,除了观众,也包括秦思源自己。
当初,他计划去沙漠里采集旧时北京驼队的铃声,可他到了沙漠才发现,骆驼是非常安静的动物,呼吸轻,脚步也轻,只有站起来的时候会叫两声,其他时候几乎一声不吭。
因此,为了捕捉到一股清澈响亮的驼铃声,秦思源付出很多时间等待,也为此耗费了大量的金钱,直到最满意的声音出现。
有人好奇秦思源对于声音的在意到底是从哪个人生节点开始的,秦思源自己也不知道答案,他觉得可能是组建乐队的时候,也可能不是。
组建穴位乐队确实是他年轻时代比较重要的体验,打鼓、唱歌、写歌,这些经历如同声音一般,一定在他生命中留下过痕迹。
他更倾向于将自己定义为“我是一个曾搞过音乐的声音记录者”。
目前,秦思源的时间、精力都放在这座博物馆的策划经营与未来发展里,对于这份“唯一的工作”,他十分热爱,但也感受到深深的压力。
采访中,他没有一次提到过“情怀”这个词,但他的每句话里都隐藏着自己对声音艺术博物馆寄予的期望——它跟其他博物馆一样,承担着“收集、研究、分享”的使命。
但它又是完全崭新的存在,是一座用完全区别于视觉的形式——声音——来向世界输出文化内容的博物馆。